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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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二十四年，雪住初晴，一缕寒风拂过，雪覆玉兰枝头，在阳光的映照下，愈显晶莹洁白。树下，一个少女坐在山石上，扬着长长的睫毛，正聚精会神地仰头凝望。淡粉色阔袖小祅，曳地长裙，中式衣领和袖口边缘上，柔软的风毛随风舞动，远远望去，宛若一尊雕像，在雪地中映衬出一抹动人的清柔。

正在后花园携夫人散步的林益堂，轻触了一下夫人的手臂，他们的目光短暂交汇之后一同投向前方，瞬间，竟也被这天地间景人合一之美所陶醉。于是，他们放慢了脚步，示意随从轻声，不愿轻易打破这沉静的凝思。

林益堂颇为欣赏爱女林雪馨，视为一生最得意的佳作。她自小乖巧可爱，貌美如珠，时而异常静谧，时而灵动无比，所到之处，所触之人，无不掀起一片欢乐，留下脱俗之音，故而深得林益堂的宠爱。加之雪馨年幼时，林益堂便请先生教其读书，他并不想将女儿锁入深闺，然后仅让夫人口授三重四德，默守《女诫》。他认为，只有饱读诗书，深黯其理，方可领会精髓并心甘而为，古道：腹有诗书气自华，他要让雪馨成为不同凡响的女子。然而，雪馨的确也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千金，她经常会冒出些古灵精怪的想法，比如，将后花园改名为“蠡园“，说是崇尚范蠡和西施的旷世真爱，比如嚷嚷着要在后花园里种一片竹林，并旁征博引：“苏东坡说过，宁可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，无肉使人瘦，无竹使人俗。“她又叫丫环在池里种莲花、养锦鲤，谓之把“江南可采莲，莲叶何田田，鱼戏莲东，鱼戏莲叶西……“的美景移到府中，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和振振有词的理由常常让林益堂意外、无奈，却也甚为喜爱。

林雪馨似已静坐了许久，并极其入神，丝毫没有感到众人近前。林益堂踱到雪馨身旁，轻声问道：“馨儿，你在这里想什么呢？“

“哦，爹，“林雪馨应了一声，目光却没有离开那棵玉兰树。

“我在看玉兰，你闻到它的香气了吗？“

“自古玉兰花开三月，洁白如玉，傲骨迎春，冬天玉兰开花，爹可从未曾听说过，又怎么会有香气呢？“

林雪馨将目光收回，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林益堂，粉嫩的脸上一本正经：“雪覆兰枝，枝托莹雪，相得益彰，在雪中弥漫馨香，这形与香气全在于赏者心境。“

林益堂意外女儿的联想，一个冬日里常见的雪景竟也让小丫头浮想联翩。他疼爱地抚了抚林雪馨的头，说道：“好啦，别再感叹了，世间万物，自有其存在之因、相处之道。今日是爹的五十大寿，快去收拾一下，准备迎接客人“。林夫人也忍不住叮嘱：“是啊，这冰天雪地的，坐久了小心着凉，玲儿，快给小姐系上披风。还有，送给你爹的寿礼，准备得怎么样了？“

“娘，你放心，已准备好啦！玲儿，咱们走“。说完，雪馨朝母亲调皮地眨眨眼睛，拉上在旁边早已冻得鼻头红红的丫环玲儿，一溜烟地跑向“晴暖阁“，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渐远，只剩下林益堂夫妇和众随从微笑的眼神。林益堂自言自语：“静若处子，动如脱兔“。

为了庆寿，林府上下，张灯结彩，一片喜气。傍晚，林益堂携儿子林翰洋在门口迎客，前来祝寿的人络绎不绝，个个满面笑容，拱手相贺，贺礼则纷纷由家丁接过后抬入后院。众人进堂落座，静待寿宴开始。

林雪馨不喜欢这样的场合，不似家人亲友相聚那般自在，眼前这些满面堆笑、满口阿谀之词的宾客，虽为应酬，却有些让人不屑，当祝贺仅仅沦为形式的时候，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。她的目光本想在人群中一略而过，而当一个军官装束的男子映入她的眼帘时，他的眉清目秀、英姿飒爽，端然而坐，与人交谈中，爽朗的笑声被林雪馨敏感的捕捉到，并骤然停滞下来，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种奇怪的感觉触动了一下。

辛苦赶制了三个月的刺绣画屏被家丁抬了上来，揭开红色丝绸蔽布，一幅“松鹤延年“的精美画面展示在众人面前，那丹顶鹤栩栩如生，振翅、凝神、引颈高歌，在墨绿苍松和青山石的衬托下，尽显喜气祥和之美。得知这是女儿自绘草图并亲手刺绣，林益堂的眼光中多了赞许和骄傲。赞许的目光不仅来自于林益堂，也来自于众宾客，大家纷纷称赞，这其中也包括韩涧溪，但他始终沉默不语。平日里，对于那些养尊处优而致骄纵、嗲蛮、孤傲的大户小姐，他一般很少留意，甚至有时干脆就忽略掉，而这个女孩不仅清丽，她的谦恭有礼和独有的书卷之气，却深深吸引住了他。

酒过三巡，席间交谈甚欢，韩涧溪寻了个间隙走出喧闹的大堂，微风拂面而来，虽有些清洌，却与微熏后燥热的呼吸恰恰相抵，便也不觉得寒冷，反而清醒了许多。韩涧溪独自在廊下漫步，不觉已走入后花园，寂静中，一曲清婉的“西江月“从远处飘来，那曲调轻起缓落，起伏有序，时而柔若无骨，时而又节奏清朗，不禁使人驻足静听，不忍前行。此时，月光如泻，“藏雪亭“下，一个长发女子正在认真抚筝，她的纤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，那上抬、下按间的幽雅，那随乐曲轻轻颔首的侧影，无不显示这弹琴的女子，已经完全融入了曲中之境，心、手、情已然合而为一。

“西江月“曲终收关，是在快节奏过后，一声长音，好似急流戛然而止，只留下一声叹息，深沉悠远，令人回味。林雪馨习惯在弹这最后一个音之后，闭目静听，任思絮向远方慢慢消散，而这次，她分明还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和随之响起的掌声。